我出生于湖北的一个贫困山区,我9岁那年,父亲突然向母亲提出要去外省打工,看着我一天天长大,考虑到后面的花销,母亲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父亲奔赴外地后,由于没有学历和技术,便找了一份工地的活儿,虽然苦点累点,但却能踏踏实实存着一些钱。
母亲则在家一边务农,一边照顾着我上小学。
父亲是春天出去的,再回来时已是当年腊月底。我犹记得那次他打工回来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挂满了笑容的情形。
等我屁颠屁颠跑过去迎候父亲时,他却从包里拿出了各种零食和玩具。而到了晚上,我亲眼见着父亲拿出一个很小的塑料袋包好的一坨现金交给了母亲,那是他辛苦大半年的收入。
那年的春节是我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充裕的一个春节,所以隔年正月十五刚过,父亲就又背着行囊外出了。
如此这般,我们家的日子将会一天比一天好,母亲打心眼里高兴。
由于父亲工地赶工期,现场疏于管理以致于一次施工时脚手架坍塌,我父亲不小心从十几米的悬架上摔落,当场就没了呼吸。
父亲是在工地干活时出现意外的,所以那个工地也没有逃避,主动给了我家一笔赔偿金。
纵然如此,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就没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没办法,日子还要过下去,因为母亲还有我。
因为我当时还在上小学,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所以她也没办法外出务工。思来想去,母亲拉着我去到了县城,在那里,母亲找了一处窄小的出租房,但好在租金便宜。
之后的日子里,白天我去上学,母亲则在县城里找些兼职、零工做做,到了晚上,母亲也下班了,便给我洗衣做饭,日子过得十分清贫落寞。
一段时间后,我们家的情况也被周围邻居所熟知,大家都很同情我们母女俩,他们会时不时给我们家送些菜啊、米啊什么的。
一开始,我母亲还不愿意收,她觉得自食其力没什么不好,如邻居们这般作为倒是像在给予施舍。可那些邻居是真心实意想帮助我们家,所以后来他们干脆将那些米啊、菜啊的东西放门口就跑。
母亲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所以也无法原路送回,任其放在楼梯口,东西容易发霉变质,母亲是个节俭的人,自然不忍这些食物浪费,所以也就收下了。
这些帮助我们家的邻居中数王叔最热心。
王叔曾有过一段婚姻,而且他和他妻子很恩爱,但悲剧的是,他们结婚不到三年,他妻子就因病去世了,二人甚至连孩子都没来得及要一个。
王叔为人忠厚老实,所以丧妻后,周围人都劝他再找一个,毕竟他还没个孩子呢!
也不知是不是王叔放不下亡故的妻子,或是有别的什么打算,此后十几年时间里,他竟一直没有再娶。
自从我和我母亲搬过来后,王叔对我们家格外热情,遇到扛个水、搬个米这种粗活,只要他看到了,都不用打招呼自己就过来了,其他比如修修灯泡、水龙头这种活,那也是随叫随到。
所以那时周围邻居都在传王叔这是喜欢上了我母亲,没想到,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生气,不仅如此,一段时间后,等我从学校回来时才知道我母亲已经和王叔走到一块了。
我记得,母亲和王叔扯了张证,酒席都没办,就在一起了。
由于自从搬到这里就认识了王叔,加上王叔平时慈眉善目,又对我家很照顾,所以我对他并没有过多排斥。
王叔和母亲在一起后,我家的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而这时我也开始上高中住校了。
那段时间,王叔每个月都会骑着他那辆二手摩托车来我学校给我送一次生活费和一顿新鲜饭菜。
令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王叔每次给我送生活费时,他都会多给我一些,为什么是多给的,这也是后来我回家时被母亲问起时才知道。
比如母亲问王叔是不是给了我50块(实际上王叔给了我70块),在她看来,王叔始终是我继父,我不是他亲生的,母亲想知道王叔有没有私心,而那生活费都是母亲提前给我准备好的。
得知王叔每次不仅没有克扣还会多给时,后来母亲也不再过问此事了。
那天,我正在上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来到我座位前拽了一下我衣角,示意我出去下。等我随班主任来到走廊后,他才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医院因病去世了。
当时,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自父亲离世后,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母女同心,相依为命。如今,母亲又离我而去了,我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等我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只是母亲那冰冷的遗体,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叫她最后一声“妈妈”。
母亲的后事是王叔忙里忙外帮着料理的,我则披麻戴孝给周围邻居一一磕头,平日里如果没有这些邻居的照顾和接济,我们的日子会难过许多,这个头应该磕。
也就在办理丧事的过程中,我听到了邻居们的一些议论。
这些议论里,有些是同情我的,说我早年丧父,现在书还没读完,母亲又走了,可怜;
有些是同情我继父王叔的,说他早年丧妻,中间十几年未娶,这好不容易遇到个能对上眼的,结果这才过了几年就又经历了丧妻之痛;
还有一些人则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当初我亲生父亲走后,我母亲获得的那笔赔偿金。有人拿这个说事,说现在虽然我母亲走了,但王叔起码还能继承那笔钱。
而事实上,那笔钱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这些年七七八八也花得差不多了,只是王叔以及这些邻居不知道而已。
即使这些钱还在,那也是我亲生父亲的死亡赔偿金,跟王叔没有太大关系,况且和王叔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我也相信他不会是那种人。
不料,当晚我在整理房间时,王叔却突然找到了我,说让我把那笔钱拿出来。
我当时心里一咯噔,暗想:好你个王叔,你果然是惦记着那笔钱啊!别说现在没有了,就是有我也不会给你!
母亲才刚走,头七都没过,王叔就这么现实,我当时就怒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就返回学校了,本来还想着等过完母亲的头七,可当时我是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因为我觉得王叔这人太恶心了。
原本我每月必回一次家,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后,我很少回家了,有时两三个月回一次,有时一学期也回不了两次。放假时,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回家陪父母,而我只能这次去这个同学家蹭一蹭,下次再去另一个同学家住住。
我的这些同学和我关系都还不错,且都是一个宿舍的,她们对我的家庭情况也略知一二,所以她们的家长不仅没有厌恶我,反而对我生出了一些同情。
我回家少,即使难得地回了一次家,也是为了找王叔要生活费,毕竟我还在读书,没有一点经济自给能力。
奇怪的是,每次我找王叔要生活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而且依旧会多给一些,并叮嘱我要吃饱穿暖,身体是本钱。
而自此,他也没再提我亲生父亲的那笔赔偿金这件事了。
在我看来,我这就是哄着我,假装出继续对我好的样子,实则是放长线钓大鱼,最终目的还是图我父亲的那笔赔偿金。
自上次那件事后,我和王叔的关系一度很尴尬,但主要是我对他态度冷淡,除了要生活费时会开口说那么一两句,其余时间,我基本不和他说话,有时他和我说话,我基本都是不出声,实在要应和,也只是“嗯”、“喔”之类的一些简单应付。
后来我上大学了,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基本一年到头也就过年会回家住几天,平时寒暑假都会自己去南方找兼职,因为我也不想总舔着个脸找王叔要生活费。
这期间,王叔也会主动打来电话问我的生活情况,以及喊我回家拿生活费。
而每次我的回答都很敷衍,我冷漠的态度似乎也让王叔想通了什么,他之后也很少打电话我了,但还是会发文字短信关心问候我,而我大部分情况都不会回他。
大二那年,我谈了一个男朋友,名叫张斌,他是我一个系的同学,人老实本分,其家境也比我家好了太多。周围同学都觉得我要是嫁给他了,那往后的日子肯定会幸福。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别的许多情侣毕业即分手,而我和张斌的感情却是越来越好。
其实早在大四上学期时,我就和张斌约定好了,毕业后就结婚。
所以大学一毕业,张斌就带我上她家了,他准备和他父母商量他和我的婚事。
虽然我是第一次去他家,但是我俩的事,张斌早就私下里跟他父母通了气,他父母也看过我照片,很满意,甚至对于我的家境、经历这些,张斌父母也是清楚的很。
但好在张斌的父母并没有嫌弃我,反而对我生出了许多同情和关心。
婚礼的日子定了,就在一个月后。
其实,定日子的时候,张斌父母本来问过我,是想去我家里跟我继父,也就是王叔商量一下,但被我拦住了,只因为我和王叔的隔阂太深。
可过了几天,我觉得这是我的大事,虽然我和王叔有隔阂,虽然他在我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向我要我亲生父亲的赔偿金,但母亲在世时,有一说一,王叔对我和母亲都还不错的。
我和张斌商量了一下,决定将婚礼的事告诉一下王叔,至于他来不来,我也无所谓。不过我料定他是不会来的,因为彼时张斌家离王叔住处隔着好几百公里的路途,况且我只是他后妻带来的一个孩子罢了,加上我和他的隔阂,他没有理由千里迢迢来参加这个婚礼。
可出乎我预料的是,当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叔的号码后,王叔却异常热情,我却在心里想:好家伙,还对那赔偿金不死心呢?
王叔的热情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触动,我没有浪费时间,径直将自己婚礼、婚期的事告诉了他,甚至连具体婚礼地点都没提。
没想到,当王叔知道我要完婚后,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他爽朗的笑声:“丫头,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啊?你瞒得够紧啊哈哈!”
接着,王叔又用急切的语调问了一些男方的性格、样貌、家境等问题,我只当他是处于一般寒暄,便向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地简单回应着。
正当我准备挂电话时,王叔却突然提高了音量,问我婚礼的地点在哪,并表示自己一定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先是告诉了他具体的位置,然后又假装关切地提醒他,距离太远了,来去也折腾,还是别来了。
王叔却连连表示不远不远,他一定会来参加。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来就来呗,反正来去受折腾的人又不是我,来去的车费又不用我出,无所谓。
婚礼那天,王叔真的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子什么东西。
王叔穿的衣服鞋子看上去都很新,应该是为了我的婚礼专门准备的,我知道,这些年王叔都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鞋子。
下一秒,王叔就指了指手里的袋子,他表示这是一袋大米,是他自己在家里种的,还说他刚和我母亲走到一块那会,我特别爱吃这种米。
虽然王叔说的是事实,也说得情真意切,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当着众多宾客就给我送了一袋子米,我感觉很丢人。
我甚至听到了周围宾客在窃窃私语:“继父就是继父,也真小家子气,女儿婚礼就送这个?”
但我还是强忍住了心头的不悦,让张斌赶紧将米抱回后面的屋子,免得继续丢人现眼。
王叔似乎也看出了我心里的不悦,在整个婚礼过程中,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他好几次都望着我欲言又止,一直到婚礼结束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在我看来,王叔心里惦念的无非还是那笔赔偿金。是啊,他这一生把钱看得太重了,自己女儿大婚,他却只送了一袋大米,哪怕是继女,换做其他人估计也做不出来吧?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王叔一年到头总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邻县做些泥瓦匠的活,也干了这么些年,手里多少也有些积蓄了,可他就是这么一毛不拔,不仅一毛不拔,甚至还惦念着我亲生父亲的那笔赔偿金。
婚礼结束后,王叔准备回家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在婆家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和婆家人相处之类的话。张斌则一个劲挽留他住两天再走,当时我就在旁边,但我却假装看别的宾客。
王叔自然是推辞不肯住,之后,张斌塞了一些钱说是给王叔回去的车费,我仍旧假装没看见。其实我是想过去截住那个车费的,但碍于有其他宾客看着,我也就咬咬牙算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婆婆告诉张斌家里没米了,让他出去买一袋子。这时,张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到了后屋储物间,搬出了一个袋子,我一看,那正是我婚礼那天,王叔送来的那一袋子米。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婆婆却突然找到了我,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色小本子,说是一本存折,在米袋子里发现的,与之放在一块的还有一封信。
我有些懵。
我小心打开存折,发现上面的存款足有50余万,存款人正是王叔的名字。
我赶紧拆开了那封信,没看两句,我的眼泪就开始奔涌而出。
原来,这本存折是王叔送给我的,作为我婚礼的份子。王叔在信里提到,他自从和我母亲走到一块后,感觉心里特踏实、幸福,而母亲走后,他的这份踏实和幸福再次归于虚无,留给他的是无尽的孤独和酸楚。
王叔说,那50余万是他这些年在外干活的全部积蓄,他一个人也用不了许多钱,便将它全部送给我,毕竟我是他的女儿。
至于当年母亲刚过世,他就问我亲生父亲赔偿金的那件事,其实并不是他想要那笔钱,他是觉得我当时年纪小,还在读书,怕我将那钱胡乱用了或者是被别人骗了,他只是想要过去替我保管,仅此而已。
读完信,我整个人早已泪眼滂沱,原来这些年我一直错怪了王叔,原来我一直用我的小肚鸡肠将那些虚伪、贪婪强行安在了王叔身上,原来这么多年,王叔一直当我是他的亲生女儿,这封信、这本存折便是最好的佐证。
当晚,我便和张斌商量了一下,我决定将王叔接过来住,让我没想到的是,张斌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来,把王叔接过来住这件事,他和他的父母早就有此意,只是看着我一直不待见王叔,似乎心里有事才一直没有提此事。
这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王叔对我的爱,婆家人对我的好,一齐温暖着我的心。
我和张斌决定隔日一早就去把王叔接过来,我要用余生好好孝敬他老人家,我的亲生父亲虽然早逝,但以后他就是我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