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的初秋，天色微凉，老城区的胡同深处，七十岁的李国强独自坐在窗前。窗外，一棵老槐树枝叶茂盛，偶尔传来几声麻雀的叽喳。屋里静得出奇，只有老式座钟在滴答作响。他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相册，翻来覆去看着那些过去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一个年轻的李国强和一个笑得甜美的女孩站在一片麦田前。女孩的眼神清澈透亮，微风吹动她的长发，那是赵凤娥，那个他心底埋藏了五十多年的名字。
“凤娥……”李国强轻轻地念着，仿佛这个名字里包含了他所有的青春、热血和悔恨。
李国强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响应国家号召的知青，被下放到陕西农村插队。那时候的农村很苦，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赵凤娥，是他在那儿遇见的女孩。她生得一副好模样，聪明伶俐，又勤快能干，总是笑眯眯的。李国强还记得她捧着一篮刚摘下的红枣，笑着对他说：“李大哥，给你吃枣。”他接过红枣，心里也跟着甜了起来。
可惜，那个年代的爱情，哪里轮得到年轻人自己做主？李国强的家里不同意他娶一个“乡下丫头”，赵凤娥的父母也觉得他是个“外乡人”，不靠谱。最终，他们没能在一起。李国强回了北京，再没和赵凤娥联系过。他总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但直到现在，赵凤娥的影子仍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合上相册，把它放回了抽屉里。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几天，李国强心里一直在挣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医生的话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老李啊，你得注意休息，你这心脏可不太好啊。”医生嘱咐的话还在耳边。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时间不多了。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了很多次：去看看她吧。看一眼，或许这辈子就不再遗憾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几乎成了他的执念。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自言自语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孤零零一个人？”他越想越不安，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猫在抓挠着。
第二天一早，他找了个理由去找了住在附近的老友张德顺。张德顺是他当年的知青同伴，两人一直有联系。张德顺家里人多，平时热闹。李国强推开他家门的时候，张德顺正在院子里喂鸽子。
“老李，来得正好！进来喝杯茶！”张德顺热情地招呼。
李国强笑了笑，走进院子坐下。看着张德顺家的热闹场景，李国强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他说：“德顺，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啥事儿？”张德顺放下手里的活儿，凑过来，“你说。”
“我想去一趟陕西。”李国强直言不讳。
“陕西？你去那儿干啥？”张德顺一愣，“你不是几十年没回去了嘛？”
“我想去看看……看看一个人。”李国强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张德顺一下子明白了，眉头一皱：“你是说赵凤娥？”
李国强点点头。
“老李，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就嫁人有家了。你这一去，要是见着她跟一家子人乐呵呵的，你心里不更难受吗？”张德顺有些担心。
“我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我也不求什么。”李国强苦笑了一下，“再说了，我这心里头堵得慌，不见上一面，我死也不甘心啊。”
“唉，你啊……”张德顺无奈地摇了摇头，“要去你就去吧。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别想那么多。”
李国强点点头，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他知道，这次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赵凤娥一个交代。
晚上，李国强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透过老旧的窗帘洒进来。他看着天花板，心里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他觉得，生活似乎一下子不再那么无望了。那是一种久违的、对未来的期待。他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去买车票，直奔陕西。
2
李国强从陕西的小镇车站下来，迎面就是一股黄土的气息。已经多年没有回来过的他，站在小镇的路口，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街道两旁的新建筑取代了他记忆中的土砖房，偶尔还能看到几辆小轿车驶过。李国强捏着衣兜里的一个旧地址，那是几十年前赵凤娥给他留的。他有些紧张，想了一路的各种场景，现在真正站在这里，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顺着街道，他找到了那个门牌号。那是一栋普通的农家小院，院门半掩着，里面传来阵阵欢笑声。李国强站在门口，心跳加快。他伸手想敲门，又犹豫着收了回来。心中百感交集：她还记得我吗？她过得好吗？他站了几分钟，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您找谁？”
李国强一时间有些语塞，张了张嘴，才结巴地说道：“我……我找赵凤娥。”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狐疑地看了李国强几眼，然后朝屋里喊了一声：“妈！外面有人找你！”
不多时，一个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碎花衣裳。李国强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有神。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李国强：“是……李国强？”
李国强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激动和感慨：“凤娥，是我，我……我来看你。”
赵凤娥微微一笑，平静地点了点头：“进来吧。”
李国强跟着走进院子，看到屋里坐满了人，几张笑脸在桌边打趣聊天，几个小孩在院子里嬉笑打闹，整个院子热闹非凡。李国强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赵凤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拉着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和他轻声说道：“这都是我的孩子和孙子，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挺热闹的。”
李国强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是啊，挺好的……你有一个好大家庭。”
赵凤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落，继续说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李国强看着她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楚。他苦笑道：“我啊，就一个人，没结婚，也没孩子，跟着时代走，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赵凤娥听了，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李国强点点头，但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忍不住问道：“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赵凤娥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好不好，都是日子。家里人多，热闹，也不寂寞。”
两人静静地坐在槐树下，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个夏天，那个麦田边的下午。只是，现在的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李国强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看到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能感受到她这几十年的生活有多么不易。他想起自己这些年一个人的孤苦生活，心中愈发复杂。
“凤娥，你有没有想过我？”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赵凤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日子不一样了，有些事想也没用。”
李国强沉默了，他感到一阵无力。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来寻一个答案的，寻一段过往的情感，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抓不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黄昏的霞光洒在院子里，让人感觉有些温暖。
“国强，别想太多了。”赵凤娥看着他，“你走了这么远，既然来了，就好好住几天。”
李国强点了点头，心中既有一丝安慰，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他意识到，赵凤娥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踏实、自在。而他自己，却还困在过去的记忆里出不来。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孤独或许是一种自我选择。
那晚，李国强在赵凤娥家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桌上摆满了家常菜，赵凤娥的儿子女儿们都热情地招呼着他，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又感到温暖。饭后，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赵凤娥的几个女儿围坐在院子里聊着家长里短。李国强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这一切，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在心头弥漫。
这时，赵凤娥坐到他身边，轻声问：“国强，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想过再找一个人吗？”
李国强摇摇头，眼睛望向远方：“我心里头装了你，装了这么多年，再装不下别人了。”
赵凤娥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人就这样坐在槐树下，任夜色一点一点地笼罩下来。
3
在赵凤娥家里的这几天，李国强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每天和赵凤娥的家人一起吃饭，虽然菜色简单，但那种热闹的家庭氛围让他感到心里踏实。赵凤娥的几个儿女一开始对这个从北京来的“老叔”有些拘谨，但慢慢地，他们也放开了。饭桌上，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长里短，李国强插不上话，但也不觉得尴尬，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们笑闹。
有一天晚上，赵凤娥的儿媳妇忙着在厨房里端菜，小孙子在院子里追着鸡跑。李国强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赵凤娥会和自己一样孤独，可是她却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家。饭后，赵凤娥拿出一壶自酿的米酒，说是要敬李国强一杯。
“老李，来，咱俩好好喝一杯。”赵凤娥笑着说。
李国强接过酒杯，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真没想到，你的生活过得这么好。”
赵凤娥笑了笑，语气平静：“日子嘛，总要往前看。这几十年，我也是磕磕绊绊过来的。你看现在这样，其实也都是磨出来的。”
李国强点点头，酒意上头，他忽然说：“凤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心里总觉得亏欠你……”
赵凤娥打断了他，轻声说道：“别说那些了，老李，谁也没亏欠谁。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李国强沉默了，赵凤娥的话像是一种释然，也像是一种安慰。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些年少时的懵懂和激情似乎就在眼前，但那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困在自己的回忆里，无法自拔。而赵凤娥，早已在生活的打磨中学会了如何去释怀。
第二天，李国强打算启程回北京了。临走前，他和赵凤娥坐在槐树下，做了一次深谈。他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凤娥，我来这趟，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心里一直觉得你过得不好，可是看到你现在这么幸福，我心里踏实多了。”
赵凤娥微笑着点点头：“老李，你也该放下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老活在过去。你得给自己找个新出路。”
李国强叹了口气：“是啊，你说得对。我这些年也想通了，这世界上有很多种幸福。可能我选了一条比较孤独的路，但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就好。”赵凤娥拍拍他的手，声音里带着温柔，“以后有什么事儿，常来看看，也别再一个人憋着。”
李国强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笑着说：“好，我一定会再来。”
临别时，赵凤娥和她的孩子们一直把李国强送到村口。李国强坐上了去车站的小巴车，看着赵凤娥一家人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他感到一种轻松，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他知道，这次离开，或许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李国强望着窗外，黄土高原的风景一晃而过。阳光洒在大地上，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想起赵凤娥的笑容，想起她说的那句“你也该放下了”。他闭上眼睛，任凭风轻轻拂过面庞，感到心头压抑了多年的石头仿佛终于放下了。
“或许，孤独真的是一种选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但幸福，也是一种选择。”
火车一路北上，穿过一片片田野和山脉，李国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开阔起来。他想起了以前那些逝去的岁月，想起了自己一生的孤独和执着。或许，他可以做些改变？或许，人生的后半段，还可以有新的方向？
他看着窗外的风景，眼神中透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光彩。是啊，人生到底还会有多少可能？
